几乎了同一时刻,逍遥容馨和那名带人来到大堂的仆从就被一阵怪力拍到了大堂的屏风上!仆从当场扭断脖子没了气息,逍遥云年幼的小女儿正面撞上了白玉屏风凸出的纹饰,鲜血从她的眼眶缓缓流出,眼睛的剧痛让她一下子昏死过去。
“什么?”逍遥云环顾四周,只见站满大堂的护院,堂中侍候的婢子以及赶过来看热闹厨娘马夫都已口吐鲜血,四下一片呕吐叫痛的生命,已有数人闭眼倒了下去。再看逍遥容晚,竟然已经瘫软在地上,气息全无!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离寒庭笑问,“我虽不知他在哪,却推断出他必然和君家长女一起去了某处修习。毕竟,这可是昨天对君家人以礼相待才问出的下落。”
离寒庭边说,边慢慢地走着,走到逍遥容馨的身边,低下身。逍遥云愤起救女,却被一掌拍出数米远。离寒庭轻蔑道:“不过是个商贾世家,修习了些门派的外门招数,连那些所谓正派的毫毛也比不了。”说着掐住了逍遥容馨的脖子,将她举高,“我原本想好好了结你的小女,让她痛痛快快地上路,现在看来,你似乎更希望她死得痛苦?”
逍遥云瞪着双目,眼睁睁地看着离寒庭一点点收紧手指。已经失明的小女儿满脸带血,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舌头伸出唇外,双眼翻白,半柱香后停止了蹬腿,下体滴着尿液,死不瞑目。
教主看逍遥云毫不合作,也不恼,摘掉面具,凑上去亲吻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逍遥云的五官是好看的,有种说不出的贵公子气。离寒庭怜爱地吻了又吻,见逍遥云不睁眼只是死死皱着眉,有些无趣道:“真的不说?上了你也不说?”
离寒庭见自己一身污秽,怒极反笑,一掌拍死了逍遥云。这个邪恶的男人很快就冷静下来,盯着被吐脏的衣服,喃喃道:“真是好一手激将法啊,就这么便宜你了。”他捧起已经死去的男人的脸,疯狂地亲吻着,又脱去了那具还温热着的身体的衣物……
“容与,你说为什么爹娘这么久都没有写信过来?” 君芷寒依靠在大梅树下,美目顾盼,在秦川太白剑派三月,除了最初的一月娘派人送过手信,此后便再无动静,而逍遥容与那里也是。
少年摇头:“剑虽适合我,我却不适合剑。”
君芷寒似懂非懂:“那你适合什么?”
“听说唐门的暗器,天下独绝。”
君芷寒闻言掩口:“还有唐门的财力,也是这世间出了名的。”
“是啊,那是我轩辕世家远远比不上的。”少年将剑递给君芷寒,“君姐姐更适合用剑。”
少女接过剑,飒然一笑:“是啊,我爹娘却不允许我正式拜入太白,而我也更喜爱研究药理。若有用药救人的剑派就好了。”
“有是有,东越天香谷……”少年欲向君芷寒说明这样一个门派,却看远处走来一个青年模样的人,他身着厚实的白袍,几乎与严寒的冰雪融为一体。
君芷寒招手:“方师兄!”
来人是太白大师兄方贺平,他平日里稳重平和,现在眉目间带着抹不开的忧郁:“芷寒,容与,随我来,师父命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少年见到唐疏影的时候,除了多月未见叔叔的想念,心中还涌起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乖巧地叫了一声:“叔叔。”
唐疏影怜惜地摸摸少年的头:“容与。”又招呼君芷寒,“君儿,我是容与的叔叔,这次过来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希望你们……”他低沉地叹息,话语又止,眼圈默默地红了。
少年平静地问道:“我父亲他们出事了?”
君芷寒吓了一跳,望向少年,又定了定神:“什么,那我爹我娘也?”
唐殊影揉了揉眉心,终于告诉小辈们:“逍遥家和君家,无一幸存。”
君芷寒闻言,静了片刻,身子一歪昏厥过去。方贺平抱起她,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担忧地看着逍遥容与:“容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逍遥容与的神色太过平静,不知究竟是没有接受这个事实,还是暂时性的丧失了情感。
少年点头,竭力隐藏起眼中怒火:“爹曾经跟我说,了解到一个叫拜阴阳的邪教,他认为这个教是为了抹黑真武大派,却不想与君家调查中发现该教和东海之外的东国有着某种联系。爹怀疑那个教主要造反,但还没有告知其他人。”
“你爹和你们说了?”唐殊影惊讶地问。
“不,”少年摇摇头,“我偷听了爹和君叔叔的谈话。”
唐殊影皱眉:“据说圣上因为君家被灭大发雷霆,朝廷派人查案,现在两桩灭门大案悬而未决。江湖上似乎有很多人在打探你和君芷寒的下落,你们要小心。”
君芷寒悠悠转醒,听到这最后两句,不禁悲从中来:“芷寒还是无法相信,爹娘和全府的人……真的就没有活人了吗?爹,娘,原来是这样竟没有书信……”问着问着落下泪来,撑起身体,埋首在太白师兄胸前。
方贺平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君芷寒的后背,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唐殊影叹气道:“还有一件事。由于我和几位师伯同逍遥家素有交情,在大案未破的消息传来后,蜀中唐门花了重金收买各路消息探听那魔头的下落,终于有真武道观内的道长发现了魔头和一干教众的行踪,并将那些教众就地正法。魔头打成重伤,摔下襄州云海生死未卜,不过云海那么高,他多半是死了。”又道,“虽是如此也不能大意,几大门派商讨后决定让你们自择门派,收入内室修习。但你的姓氏太过显眼,安全起见不用为好。”
“如此,便随叔叔作唐姓,拜入唐门吧。”少年毅然望向唐殊影,“师父。”
唐殊影长长叹道:“这是你的选择。从今天起,你不再姓逍遥,更名唐容与,作为我唐门弟子。我会替你父亲尽我所能养育你,也会以严师的身份待你,你我二人明里便不再是叔侄关系。”
见唐容与郑重其事地行了跪拜奉茶礼,君芷寒问道:“君姓在江南有数十家,芷寒是否需要更姓?”
唐殊影摇头,反问道:“君儿,你想好要去哪个门派了吗?若你不愿,也可投奔江南其他君家,唐门会为你安排好新的身份,保你衣食无忧。”
君芷寒眼神灼灼:“芷寒愿用剑匡扶正义,也欲救人性命,方才听容与提到东越门派……”
“东越天香谷。”方贺平握住君芷寒的手腕,“我与你同往。”
君芷寒终于露出女儿家的羞涩,一双含泪的眼眸带上了笑意。
唐殊影也笑了,同意了这个小辈的“自作主张”:“贺平,你师父那里我会为你去说,你只管照看好君儿。至于容与,”唐殊影再度摸了摸少年的头,“我带走了。”
四人就此分别,作两路行。
寒风刺骨,却无法磨去江湖儿女内心的坚定卓绝。
《不争》第二章 鹤影蹁跹
而在逍遥、君家两家的灭门案发生后,不过数日,离寒庭又寻上了襄州。
对两家的屠戮让他几夜好眠,但出于对知情者斩草不留根的心理,他还是要再找到逍遥家小儿子和君家长女。依他推算,那两个侥幸逃过一劫的娃娃必然活在某派的庇荫之下,而在深山茂林之上,于世独立的真武殿很有可能是藏匿二人的绝佳的绝佳地点。
离寒庭此行,还有一个打算。一统大业往往离不开一个乖顺的子嗣,一个听话又有力的继承人。
他与真武一道姑江鹤风所生之子离云浮正在这道观之类。江鹤风与离寒庭均是骨骼清奇,修习武学的不二人选,他们的儿子更是继承了这一优异的特征,年仅七岁便稳扎稳打地习得他拜阴阳教的掌法“破地狱”,内力已不亚于一些大派的青年弟子。
离云浮这么有本事,离寒庭自然要带他离开“危险重重”的襄州,回本派好生抚养。至于这江鹤风,自然是留不得了。离寒庭冷笑。区区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连他的真名也不知晓,还能拦住他完成大业不成?七年间他一直隐瞒自身的真实情况,从江鹤风嘴里套出了不少门派内部的消息,这个傻女人真以为他是有机缘受高人指点的落难侠客,除了告诉他很多内情,还竭力藏起二人的孩子不让其他师兄妹发现,一人抚养了七年。
尽管离寒庭不是侠客,也不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他的武器是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离寒庭作为拜阴阳教教主,自幼时起就日夜用毒药药浴浸泡双掌,他的整个手掌带着寒溟蛊毒。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每当上面的青筋鼓出,微微跳动之时,就代表离寒庭要出掌取人性命,带着索命的剧毒。
这一回,无情的邪教教主带着几个心腹,秘密地飞向襄州北部重山。他欲找寻两个世家的遗孤,欲带走自己的亲生骨肉,欲了解有情人的性命。
世间痴男怨女无一不爱相会于夕阳西下时分,彼此缠绵倾诉。离寒庭暗中约了江鹤风,在襄州最北的长生楼与他见面。
那女子一身素色道袍,勾勒出身体玲珑的曲线。她的眉眼是含笑的,尽管七年,依旧如热恋般甜蜜而充满期盼。她转身翘首,在见到来人时,含情脉脉地微笑:“无忧。”
离寒庭走近,亲昵地抚摸江鹤风的面颊:“我的鹤风。”他温声问道,“我儿云浮何在?”
“啊……”江鹤风笑着往楼旁的大树一指,“躲在树后呢。云浮见他爹爹,总是‘近乡情怯’。”
离寒庭闻言,轻轻打了个弹指。树影浮动,周遭林间不知怎么起了比原先更为强烈的风。他又接着问道:“最近,道观内是否有孩童入内修习武学?”
江鹤风感到些微奇怪:“最近并无少年人前来。你也明白,真武虽让人入观拜访清修,却不授予本派武学。无忧,你是说云浮到了拜入本派习武的年纪了?那却是很难,毕竟他……”江鹤风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原本沮丧的心情又平复了许多,“何况有你传授云浮掌法,他又是那么刻苦,我相信他会有出息的。”
离寒庭听女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虽然面色平静,心底已是极不耐烦,眼见问不出什么,暗处的离云浮毫无挣扎的响动,想来也已被教众控制,便笑着说:“是吗?”话音刚落,他已重重拍出一掌,直击江鹤风胸前!
令教主吃惊的是,这个他认为空有一身武学天赋的女人毫发无伤地躲了开去!离寒庭只管自己再出掌,此时已收起轻蔑的心思,用内力逼出七八分蛊毒,继续打向江鹤风。
“早在两年前,我已有怀疑,却不能相信。”道姑一改先前的柔弱含情,眉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
江鹤风御气抽出了两柄长剑,离寒庭心叫大意,他才发现江鹤风后背背着许久不见的真武双剑和剑匣!
江鹤风仙鹤一般翩跹,不慌不忙地闪避开离寒庭阴森的掌风,继续陈诉着:“在云浮满七岁那一日,他跑去见了几位长老。”
“哦?”离寒庭收回了几分蛊毒,他知道此时减少对蛊毒的消耗,用掌法打倒江鹤风才是关键。他出掌更加急促,毫无章法,却步步紧逼。
“后面的不用我说,聪明如你也能猜到吧。”江鹤风叹息,只管避开攻击,却不出招,两柄出鞘长剑紧握在掌中,仅是如此。
二人心中都已明了,离寒庭双手并用打出力道最重的掌,尽管江鹤风的轻功是一绝,但在短距离内,她怎么可能敌得过他双手的速度?
江鹤风终于出剑,动作轻而灵动,如鹤影翩跹,那一瞬,离寒庭以为自己绝对无法命中她。
而同时,带着对女人纠缠的厌烦感,离寒庭掌风凌厉,掌上“死灰复燃”的剧毒已触及江鹤风。
长剑刺入肌肉的撕裂声,毒掌打中胸骨的断裂声。两声几乎是同时响起。连绵不绝的是山风之声,天地间万物俱寂,带着无法抹去的悲哀。
这个女人竟然伤了自己?不可能,除非是熟知“破地狱”这一掌法的人,离云浮才七岁,不可能会是他。看来,是误打误撞,自己掉以轻心了。
离寒庭将江鹤风的长剑从自己的锁骨下部拔出,噙着笑:“是本座赢了。鹤风,想不到你这么能打,为夫很欣慰。我儿云浮,本座就带走了。你我夫妻一场,安心上路吧。”
“无忧,你可……发现……”江鹤风咳出大口鲜血,咬着牙笑道,“这周遭场景……有异?你发现不了吧,因你早已入……我长生楼的太极……八卦阵内!无忧啊,选了长生楼,你可真是……作茧自缚!”
江鹤风说完,上身摔在地上,无神的眼中映着襄州的山林与蓝天白云。与这个人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她陷入阴谋而不自知,也陷入美梦而不愿醒。愿今日她能以死抵消些许的罪责,这一切都能早点了解。
离寒庭却没发现周遭有什么异样,匆匆为自己的肩膀止住血,他抬头环视四周,依旧没发现可疑之处。只是长生楼太过寂静,打斗之后只剩风声。他有想问一问相识了七年的这个女人的冲动,低头却发现女人大睁着双眼,被掌拍得凹陷下去的胸口已无起伏。
怎么,太极八卦阵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传说吗?这江湖中要是真有这么邪了门的阵法,那也用不着他费尽心机去谋求高位了!离寒庭冷笑,却听到有一个女声对他叫道:“魔头,纳命来!”
四周景色飞速变换起来,还是那楼,那些山,那些树,不一样的却是多出来的一行人。确切地说是身着高级道袍的道长道姑们。离寒庭定睛一看,自己的儿子居然也在那群人中,而先前向他喊话的女人正搂着小小的离云浮。
真武众人不远处,横七竖八的是他那些最得力的教众的尸体!
“真武所谓的名门正派!”离寒庭看着这群人,目光充满狠意,“将我禁锢于阵法,趁机灭掉我教多人,真是好做法,好手段!”
“你教?看来你承认自己是拜阴阳教教主离寒庭了。”道姑的笑有着浓烈的凄厉,她正是最疼江鹤风的师姐万梅山,“可惜我那痴傻的师妹至死也不愿知晓你真名,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心里那个虚幻的离无忧!”
“呵。”离寒庭也不再隐瞒,语气带上讥讽,“不造杀孽?不偷袭?接下来是要用毒?”
“并非是用毒,而是以气袭之。”道姑身边的璇玑道人拍了拍离云浮的肩膀,面对离寒庭淡然道,“你的右肩被我徒儿用剑所伤,她以毕生心血凝成的御气决对你发出一击,你虽无性命之忧,但右臂十之八九是废了。”
离寒庭回想起江鹤风最后一式的起舞,那并不是躲避防御,而是为了一击命中自己!而他如此大意,以为普通剑伤并无大碍,一切都是因他小看了这个看似认识了很长时间的女人!
教主孤立无援,右手已废,与江鹤风的对峙耗费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和蛊毒,如今逃出生天休养生息是当务之急。只是自己的这个儿子,不带走可惜。
离寒庭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语气又带了几分沉重:“云浮,你过来。这些人设计你爹娘自相残杀,逼死你娘还要杀了你爹……他们不会教你武功,反倒会卖了你!爹爹会教你至高无上的武学,带你离开这个虚伪的门派,过来。”
众人没有阻拦,离云浮上前两步,离寒庭露出喜色。而离云浮只是在他不远处跪下,说道:“爹虽看不见阵外面的情况,云浮观得阵内,一清二楚。云浮年幼,但也非得请善恶对错。”
少年行了三次叩首:“第一叩是对爹的生育之恩,谢谢爹和娘一起给予云浮的生命;第二叩是谢谢爹多年来对云浮传授‘破地狱’的掌法,云浮已牢记于心并练出破解的招数,只是以后也不会再用;第三叩是谢谢爹给的姓名,云浮自此更为母姓江姓,名为溟。”
江溟说完,长跪在地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离寒庭听完儿子这番话,心道恩断义绝不够,竟还想出了对付“破地狱”的招数?这么一个好苗子,不带走可惜,留给别人更是可惜中的可惜。他的身体随意识行动,凌空飞起直击跪着的江溟的天灵盖,残余的烈毒伴着呼啸的掌风袭来!
真武众人没想到离寒庭会突然发难,一个措手不及之间江溟已被击中!好在他歪了歪身体,那掌没打在头顶心,而是落在了后肩部!江溟被拍中后竟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遭受了内力猛击,皱紧了眉头。
此子大有可为。璇玑道人的心提起来,放下去,又提了起来。但愿江溟在修养后能恢复大半。接下来,离寒庭又有怎么做?
万梅山忍无可忍地率先冲了上去和离寒庭打了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加入了打斗。
林间风声作响,数十招过去后,负伤严重的教主越打越往长生楼边的山崖上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要跳崖”之后,离寒庭真的纵身一跃,跳下万丈高的襄州云海。
乱中,江溟爬到母亲的遗体旁,为她阖上双眼,握住了她还温热的双手。在离寒庭跳崖之时,江溟的视线未曾离开过母亲的脸。
真武殿。
“江溟,你可愿入我真武,正式修道习武?”璇玑道人问道。
“江溟愿意。江溟之心,早已入道。”江溟回答。
“那你可知真武之道?”
“真武之道,在于三者。”江溟面无表情地道来,“其一,心法。其二,剑谱。其三,云海。”
璇玑道人点了点头。
“真武是否炼出不死丹药?”江溟突然发问。
众长老语塞。万梅山解释道:“并没有。师祖姬灵玉曾经叮嘱过,长生阁内所炼之药,并无起死回生之药。”尽管残酷,却完全击碎了少年的愿望,“四成治病,四成健体,二成伤药。”
江溟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抿了抿唇。
万梅山继续说道:“修行很艰苦,在你正式拜入真武前,须有一年的考验来磨砺心性。若是这一年你全无退缩,才可拜入我门。”
“是。”江溟拜别两位长辈,退出殿外。
万梅山叹道:“从前是那么爱玩闹的孩子,现在却不爱说话,也不笑了。”
璇玑道人摇头:“并不见得是坏事。”
江溟每日研读道家经文著作,练剑,帮师兄师姐挑水劈柴。一年后,他正式成为真武弟子,依旧重复着每日之事,偶尔会与同门说上一两句话。道观中人只觉江溟面无表情,沉默寡言,却是个体贴可靠的人。
江溟并非是由于仇怨,只是真的不再露出笑容。
他身处在云雾环绕中,母亲给他讲过秦川的雪景,巴蜀的竹海,燕云的沙漠,江南的烟雨……心中不是没有恨,充满的却是更多更深重的东西。
夕阳已落,而明日又会升起。
《不争》第三章 今宵入世
十五年来,江湖虽无风云变幻,再某些细枝末节却总能透出不同寻常的诡秘。武林中各盟各派为了防止曾经世家灭门惨剧的重演,又考虑到后辈们的心情,彼此加强了联系,形成了一种互相竞争又相互合作的事态。
不久前,璇玑道人听闻蜀中消息,各盟会驻扎在秦川南部的密探都折损了不少。唐门派弟子去霜暮原打探,竟然纷纷下落不明。这秦川西南偏北本是药王谷一带,药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他那个被誉为神医的弟子,当下武林盟主之父陆离,也常常不知所踪。但据东越传来的消息,神医陆离正在天香谷小住,向女弟子们传授外家心法。
由此,人们担心的并非武力高强的药王谷众人的安危,而是近期将要在秦川太白云海西部召开的五年一次的武林盟比武大会。大会旨在各大派比武切磋,宣扬正统武学风尚,以此提升江湖影响力,招揽弟子。
太白云海西,顾名思义,在秦川西部,也是药王谷以东地区。太白云海西、药王谷和霜暮原将秦川南部地区基本圈定,而这一带人迹罕至,鲜有冲突纷争,盟会众密探的消失令各门派在意了起来,掌门人均派出自家得意弟子赶往秦川,明里是参加比武大会进行切磋,暗中任务是观察江湖动向,找出秦川西南等地发生的可疑之事。
璇玑道人举着手中的信笺,询问众道长:“派出真武十名弟子,你们看如何?”
几名长老不置可否,倒是万梅山开了口:“不如只派一人前往。”
璇玑道人心下讶然,果不其然听到万梅山说出了江溟的名字。
旁边一长老一挥拂尘,语气略带不悦地质问道姑的决定:“怎么,你不是要让他在山上练一辈子剑吗,怎么舍得放他下去?”
万梅山扫了那长老一眼,冷冷反问道:“真武近年的弟子中,谁的内功最扎实,外攻最强劲?”
那长老语塞,璇玑道人呵呵一笑:“非我徒儿江溟莫属。让他下山也好,也是时候了……”
璇玑道人不禁回想起曾经年少的江溟,他仰着头,问万梅山是否真的有使人起死回生的丹药。既然传说中的八卦阵法真的存在于世,为何灵丹妙药就是妄想?再后来,江溟沉默地成长着,终于长到比他这个老头子还要高大,他很优秀,甚至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正如璇玑道人十五年前对万梅山的回答那样,这并不一定是坏事。这次江溟的入世也不见得是坏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璇玑道人找到江溟之时,沉默的青年正在道场练剑。
他用剑的感觉不同于他母亲。他的剑很慢,很沉,也很稳。
他周身的气和真武中人类似,又不同,稳重中传递出张狂的味道,以慢打快,慢却不懈怠。
璇玑道人想,这样的狂妄,大概是江溟身上最后一处没有收敛去妥协的色彩,不知日后,会不会也被这世间所磨去?
“师父。”江溟双剑回匣,恭敬地叫了一声。
两人只用眼神交流,江溟皱眉,问道:“师父是否需要我下山?”
“好孩子。”璇玑道人抬手做摸胡子的动作,却又想起自己的胡子刚蓄好就被不知哪个胡闹的弟子在午间小憩时剪去了。
而璇玑道人万万不会想到,这只是江溟想要试试剑法,用剑刮了他的胡子。
璇玑道人转而摸了摸拂尘上的白毛,笑道:“便派你下山游历,去秦川看看比武大会。若是你不愿,也可不上去比试。”
江溟颔首,观察璇玑道人的神色,又问道:“师父对我,似乎另有任务?”
璇玑道人暗叹徒儿的洞察力,答道:“没错。此行并不容易,你需要找到幼年某位前来修道的施主,并将那位施主捐赠的一块玉牌还予他。”
“那位施主?”江溟的脸上带了一丝疑惑。
璇玑道人解释道:“曾经有位施主在三清殿研习道法,那位施主称自己是自北而来的世家子弟,有缘自会相遇。他离去之时没有留名,却留下一块鸾凤图样的玉牌。”
江溟有所听闻,自北而来,就是北部的世家。北方不比南方环境的复杂,有的也只是两个出名的大家族:一是西北徐海陆家,二是东北燕云韩家。
江溟微微偏过头,想着,可以先由襄州北部入秦川,经过比武大会后再往西进入徐海。或是在徐海没有找到要找的施主,也可一路向东去往燕云,总会有收获。
璇玑道人已看出自家徒弟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路线计划,笑得有些愉悦,却又叮嘱道:“此行便是你入世的开始。跟随大势,感悟人世生活,你自己再好好考虑。”拍了拍江溟与他其高的肩,璇玑道人笑得更愉悦,发自内心地为徒弟的入世感到欣喜。
璇玑道人离去后,江溟一人坐在道场旁的石头上想了很久。入世?随大流?他虽天资聪颖,自七岁后就隔绝了一切争端,与世无争地生活在真武道观之内,不知外面的人如何生活;虽听师叔们讲起外面的见闻,自己却未曾亲眼见过。入世,究竟要注意哪些事项?
江溟轻轻吐出一口气,快步回了房。他脱去代表门派身份的道袍,在柜中找了一套普通的衣服穿上。
江溟开始仔细地叠自己的道袍,确定将它折得方方正正后,他将折好的道袍放入包裹底层,又在上面放上盘缠和自己采来的一些草药,才把包裹也细细包好。
江溟又开始用一块粗布包裹住他的武器。不过多时,带着双剑的剑匣已被包成一条粗长的条状物。江溟背起它,又背了包裹,提身运起轻功便朝开封的方向飞去——
飞到开封后他便正式入世,买马代步到秦川。
璇玑道人若发现因他一句话而酿成的这一后果,不知会不会无奈地说一句“这或许也不是坏事”。
襄州赶往开封,说远肯定是远,架不住江溟一身好内力,又挑了正北方向的最短距离,没过几日就到了。
到了开封城已是傍晚。
江溟问路找到了买马的人家,买了一匹被叫做“乌云团”的黑马,据说是宝驹,江溟看着也觉得这是匹好马。他又想到自己几日不吃不喝全程在赶路,到了开封,也是时候好好吃一顿歇息歇息了。
江溟牵着马在城中行走,不多时看到了开封城南一家酒楼。天还没黑透,酒楼附近早已灯火通明,外墙漆着不同于别处围墙的朱红色,十分醒目。一眼望进去,室内并无几人就坐用餐,想来是时间不对。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家酒楼本身并不算好,大概粗鄙便宜。江溟这样想着,走了进去,店小二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客官里边请,您是几位,是打尖呐,还是住店呐?”
店小二马上感到来客的不友好,只因江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只我一人,先吃饭,后住店。”
一看到确实是来吃饭的,店小二的态度绝对是让人如沐春风,招呼江溟在座位上坐了,开始介绍本店的招牌菜,一串菜名几乎可以连成一首七言诗。
江溟听着,觉得店家取名手段果然不素,让人一听就有食欲,便张口道:“一样来一份。”
“好嘞!”店小二欢呼,忙不停地朝后院的厨房奔去:“招牌菜一样来一份喽~”
等候美食的时光总是显得漫长,江溟先前赶路没觉得有多饿,真正休息了,胃开始不停发出抗议,隐隐作痛。江溟只好一手压着胃部,微蹙起一双剑眉,边观察着酒楼内的情况,暂时分散一下注意力。
这一看,正好就与一个人的视线相对。
在江溟走进这家酒楼的时候,就有一个人一边小酌,一边暗暗观察着他。
这个人正是与好友,天香谷的君芷寒,太白剑派的方贺平以及新结识的丐帮的木吟一同来参加武林盟比武大会的唐容与。
二十有二的唐容与面容俊美,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一颗酒窝若隐若现。他喜金紫色的绸缎锦袍,出门在外也这样穿着。他手中一把乌金色玄铁扇,一打一合,摇扇间愈发显得贵气逼人,难掩唐门气派。
唐容与正是这家酒楼,乃至九华、江南和杭州几家同名酒楼的主人。他不仅作为唐门弟子,作为商贾也算是小有名气。
唐容与左手边的君芷寒正在给对面方贺平夹菜,方贺平连连摇头说吃不下,菜便被身旁的木吟一筷子夹走,丐帮弟子帮方贺平解决了几筷子菜,神情中带着少年郎的促狭,弄得君芷寒掩口直笑,也夹了一大块子肉给他。
玩闹般的三人没注意到唐容与一直看着江溟。江溟走进店时就引起了唐容与的注意。江溟身着极为普通的短打衣衫,一张脸不怒自威显出几分凌厉,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而江溟后背背着粗布包裹着的粗长武器,让人弄不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若是武器极为珍贵,这么做反而会引人注目。
唐容与愣了一愣,因为那人的目光也触碰到了他。这一下,唐容与和江溟眼观眼,心跳快了几拍。这是他与人谈生意多年久未出现过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
好在江溟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了,因为他的菜上来了。江溟拿了筷子,起先还吃得斯斯文文,不出片刻变得风卷云涌,以气吞山河之势就着饭很快将上来的十多盘菜吃得一干二净。
江溟把筷子往碗边一放,招呼店小二:“不错,结账。”这店面虽粗鄙不堪,菜的味道倒是可以,值得再次过来品尝。
店小二笑眯眯地过来,报出一个江溟绝对没办法接受的价格,江溟才后知后觉——他误打误撞进了一个豪华到他负担不起的酒楼吃饭。
不用说,小二推荐的特色菜肯定也是最贵的。
江溟拿出了买完马剩下的全部银子,店小二耷拉下脸,叫着来人,呼啦来了一群打手,个个摩拳擦掌。
店小二眯眼:“没钱赶来吃霸王餐?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打断四肢扔出去,要么到店里刷碗洗粪桶抵债。”
打手们一脸期待地看着江溟,似乎很希望他选择惨绝人寰的第一条路,这样他们就可以好好地揍他一顿出气,只要不揍死,一切好说。
江溟想了想,不带表情地提议:“我包裹里还有不少药材,卖了换钱抵账,如何?”
“如你奶奶的腿!”店小二爆了句粗话,“像你这样的小爷至少见过七八个,怕是找机会开溜吧,谁知道你包里是草药还是野草!”
眼看二人僵持起来,江溟要妥协去刷粪桶,一向喜爱看热闹的唐容与皱起了眉,不知怎么不想让这人去做苦力。
唐容与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小二,那位是我的朋友,他的钱我帮忙垫了。”
“早说嘛!”店小二嘟嘟囔囔地转身要去收钱,看到唐容与的时候傻了眼,“老……老老板?”
唐容与摇头:“你口吃什么?好好说话。”他摊手,木吟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唐容与手上。唐容与满意地点点头,撑着脸把银票交给小二,“这些,他的加上我们的饭钱,够了吗?”
“够了够了,绝对够了,四间上房也没问题!”店小二哭丧着脸,“可我哪敢要老板的钱呐?”他要去把掌柜的叫出来,唐容与抬手:“不忙,就依你说的,替我们准备四间上房。”
小二极想替自己掌嘴:“老板,上房只剩三间了!要不,您叫另一位住普通客房?”
“那怎么行!”唐容与笑得温柔,却让小二和旁边的木吟汗毛抖三抖,“我的朋友也必须住最贵最好的房。”
一直被无视着,看二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沉稳如江溟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走到唐容与面前,说道:“多谢。在下江溟。”
唐容与与江溟互报姓名,并介绍了身边随行三人。
江溟一一颔首致意,怀有疑问:“为何……”
“为何助你?”唐容与让小二准备那三间上房,摆手让他下去,面对着江溟,语气带了难以察觉的不稳,“在下……只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江溟思考,能用什么话来接陌生人抛出的请求。他回答道:“无功不受禄。”
一旁的君芷寒劝道:“少侠无需顾虑,我们并不是什么歹人,此次出来也是为了游历,结识好友。尤其是我这弟弟,”君芷寒看了唐容与一眼,眼神带着对小辈的温柔,“他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江溟迟疑片刻,最终答复:“好。”
店小二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唐容与说道:“掌柜的说请几位多多包涵,小店确实只有三间上房。”
唐容与笑着点点头,鬼使神差地说道:“无碍,我同江兄住一间。”
“?!”看着一脸期待的唐容与,江溟感到更多的,居然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