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作者:刘懋善)
世上不乏天才,更不缺的,是庸人。
苏昉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他自己就是千千万万个庸人之一。
论武功,别说小剑魔公孙剑,连师弟中超过他的人都有不少。
论才学,勉强考上秀才,举人出仕这种事他想都没有想过。
论家世,父亲上战场牺牲,母亲在他十五岁患肺病去世,家里薄田几亩,算不上富裕也饿不死。
论相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绝对算不上特别好看。
世间还有一个词,叫做庸人自扰。
苏昉虽然是个庸人,但绝不会自扰。
他知道以他的能力,这世上大多数事都是管不了的。
不过,他至少可以不掺合进去让它变得更糟。
比如说现在,师弟贺琏跟随寒江城其他护卫去追寻孔雀翎的图谱和铸造材料,苏昉却在杭州的茶馆里喝茶算账。
*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
午后,苏昉起先望着天边那滚滚乌云打起了瞌睡,后又被雨滴砸在瓦片上的淅沥声给惊醒了。
胖掌柜从后面走出来,给苏昉换掉已凉的茶水。胖掌柜姓白,年近四十,他人长得白白胖胖,留着小八字胡,常年堆着笑。起初是谁叫他胖掌柜已不可考,他本人对这个称呼也不介意,于是大家现在都这么叫他。
胖掌柜怎么和寒江城扯上关系,苏昉也不清楚。胖掌柜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不见他和哪个江湖人物特别熟,除了是个还不错的生意人,看不出来其他。
“小苏,跟着你的小师弟呢?”
“和其他人一同去出任务了。”
“哦。”胖掌柜打量苏昉一番,“要不是那个小兄弟,我还真忘了你也是个练武的。”
苏昉笑:“练武也好,念书也罢,人该着吃哪碗饭,就该吃那碗饭。看我,就适合在这里喝喝茶,算算帐。那些大事我操心也是白操心。”
胖掌柜也笑:“是啊,我们还是该着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
胖掌柜走到后面,看了看锅子:“小苏,这红豆糕快蒸好了,要上吗?”
苏昉道:“当然要。”
胖掌柜和苏昉都是嗜甜之人。
飘着小雨的季节,来上一壶西湖龙井,摆上几碟精致点心,应当是无比舒心的享受之事。这对于只习惯喝酒吃肉的血性汉子,却是不太能理解,会加以嘲笑的行为。
当年还是太白弟子打扮的苏昉站在胖掌柜的柜台前,指着桌上的青团,问“这是什么,好香啊,我能不能尝尝”时,胖掌柜愣神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招待他。
红豆糕端上来,晶莹透亮,里面缀着的红豆粒粒可见,仿佛裹着轻纱的少女。
胖掌柜道:“说起来,道长不在。”
苏昉道:“他在,也是一杯一杯喝茶,不说话。”
胖掌柜道:“不,我是说这种天气很适合你们俩出去喝得酩酊大醉。”
天枢子刚下山那会儿也是个懵懂少年,做事远没有现在老道。尽管他武艺不错刺杀了盗贼组织飞燕的头领,但被他的手下追得满城乱窜。
他闯进了客栈的客房里,碰到了留宿在此的苏昉。
“苏昉?!”
苏昉那时并没认出来这个黑衣蒙面的少年是谁,但他看见了楼下呼啸而来飞燕的人马。于是他把少年藏在床下,打开门做出慌张的样子,给那帮匪人指了一条错误的路。
飞燕本是一个散人组织,老大死后,官府进一步加强搜捕,很快他们就散伙了。
那时候正值杭州秋季,落雨天寒,天枢子领到了赏金便叫上苏昉去喝酒。
这两个人也不算熟,喝酒就是单纯喝酒,你一杯我一杯。
酒是陈年的花雕,温软暖胃,让人不想停杯。
可苏昉没想到这个小道士那么能喝。
第二天,苏昉醒来时在自己的客房里,他的脑袋疼得几乎要裂成两半,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肚子咕咕抗议,苏昉也只得忍着头痛爬起来,挪动脚步到楼下叫饭。也巧,天枢子正在下面吃午饭。
那时候的天枢子还不是现在这幅笑眯眯随和的样子,而是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拒人三尺之外的气息,嘴比现在还毒。
天枢子望见苏昉下楼,先点头向他打招呼,然后皱着眉说了一句让苏昉吐血三升的话。
“苏昉,你喝醉酒后真是一个大话唠。”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苏昉都被狐朋狗友们以各种理由叫出去喝酒。
胖掌柜道:“小苏和我们出去喝酒总是不尽兴。”
苏昉苦笑道:“拜托你们给我留点脸面吧。天枢子那儿我都是破罐子破摔了。”
胖掌柜笑了笑,也不继续这个话题:“道长最近被什么事绊住了?”
苏昉道:“去了一趟东越,剑崩了,回真武观去铸剑了。”
胖掌柜道:“那可真是稀奇。”
苏昉道:“和青龙会扯上关系,什么稀奇事都算不上稀奇。”
胖掌柜道:“说起青龙会,最近倒是听说了有趣的消息。”
苏昉道:“哦?”
胖掌柜故作神秘,靠近苏昉,在他耳边小声道:“有人说青龙会耗费心血夺来的孔雀翎图谱是假的。”
苏昉笑:“青龙会拿着的是假的,那真的呢?”
胖掌柜道:“就在这杭州城内。倒不是说青龙会一开始拿到的图谱就是假的,而是到了杭州被人掉了包。”
苏昉道:“这消息果然有趣。纵然口说无凭、空穴来风,还是会有不少投机取巧之辈被吸引而来吧。”
胖掌柜道:“从我近日在茶馆的观察来看,确实如此,三教九流的全来了。”
苏昉叹气:“所谓三人成虎,怕是无稽之谈也要被这波人弄得有凭有据了。”
胖掌柜道:“具体我已上报寒江城。反正你我只是当个闲谈来听听,无论真假咱俩都管不着也管不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这生意做不了,你人也走不了,来来来,喝茶吃点心。”
苏昉点头:“你说的极是,人生在世须尽欢啊。”
两人便坐临窗边,赏着蒙纱的西湖,品着清香的龙井,吃着精致的小点,好不快活。
*出自白居易的《孤山寺遇雨》。

(国画作者:张寿庠)
薛瑶是在马背上被颠醒的。
这么说也并不准确。
马蹄轻快,骏马如风,可见路况尚佳。可天公不作美,夜色如墨,细雨连绵,身上的纱衣被打湿,再来几阵清风,薛瑶更可能是被冻醒的。
那人用一根绳子在齐腰处将薛瑶与他绑在一起,以防薛瑶掉下去,除此之外,未有其他束缚措施。而且此人形单影只,和那天波府叛徒李隼那群人以多欺少的作风不太相同。
薛瑶心里疑惑,不知此人是谁,也不敢妄动,于是继续靠着那人装昏迷。
话说薛瑶同众人追查青龙会一行运送孔雀翎的人员的下落,意外查出天波府李隼居然是青龙会中人。那李隼听到风声,偷偷调集一拨人手伏击,薛瑶便是那时中了暗算被人敲晕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如此光景了。
薛瑶眯着眼偷偷打量。天色太暗,薛瑶又是坐在他背后,看不清楚那人的外貌。薛瑶靠在他背上,此人身长和体貌可见是一个男子。绸缎衣服光滑如同玉肌,上面用金丝绣有花纹,腰间挂有一颗明珠配饰,看不出好坏。马匹也难以查看清楚,此马跑速如此之急,喘息声不大却均匀有序,可见是一匹良驹。
此人看起来并非匪人,但也不似自己这边的人,更像是富家公子。
薛瑶思忖自己现在如何是好,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你醒了?”
算起来,确实是临近黄梅时节,小雨下起来没完。
苏昉坐在窗边张望,天上的乌云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也不知道出任务的师弟师妹们怎么样,但愿不要着凉了,更不要出事才好。苏昉心想。
晚上忙了大半夜,苏昉望着天是连连直打哈欠。
半夜沈逸之带着薛瑶回到了杭州城,城卫看在沈家公子的份上让他们进了城。薛瑶虽然对救她的沈逸之抱有感激之情,但是对他并不信任。沈逸之无法,只得依她去寻寒江城所在驻地。
正巧碰到昔日的师弟。
江南的霹雳堂很出名,江南的沈家也很出名。沈家做的是镖局生意,当家人总是很小心,每年接的单子并不多。不过迄今为止,却没失过一次镖,在青龙会横行的天下,算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沈家的当家善于使剑,乐于集众家之所长,所以将长子沈逸之送到太白山上剑派学习了几年。沈逸之年长苏昉三岁,年龄相差并不远,互相还是有接触的,要是像贺琏这样刚下山的弟子,是并不认识沈逸之的。
苏昉对于沈逸之的印象很淡,碰面狐疑地问过好,不再多言。见这个遍身罗绮的公子叫出他的名字,也是困惑:“抱歉,阁下是……”
沈逸之无奈:“师弟还记得你们在柴房里烤红薯差点把房子都烧掉的事情吗?”
苏昉道:“记得。不知师兄是哪位?”
沈逸之道:“我是带你们去偷红薯的那个……”
这么一说,苏昉倒是想起来了。
“沈师兄?!老天,多年不见,你看看我这记性,都认不出来了。”
薛瑶苏醒过来,毕竟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脑袋上有瘀伤,疼得很。值夜的郎中给她敷上草药,腾出屋子给她休息。安置好薛瑶后,多年不见的师兄弟才有空闲聊聊近况。
沈逸之道:“实不相瞒,沈家在杭州的生意出了些问题,所以我才连夜往这边赶。结果路上碰见一帮匪人扛着这个昏迷的姑娘,疑心他们不怀好意,就把她救下带来杭州。快到杭州时,她醒来说要找寒江城的人员报告情况,所以我才把她带来了,我也不知她的来历。”
苏昉道:“师兄不必担心。这个姑娘不是寒江城的人,不过我认识她,是天香门下的弟子,前几日前来帮助我们追查青龙会的下落。”
沈逸之皱眉:“青龙会?听说杭州最近挺乱的,孔雀翎又出世了?”
苏昉笑了笑,道:“江湖传言嘛,总会吊起一些偷鸡摸狗之人的好奇心,尤其是和青龙会的消息,毕竟很少人会有胆子拿他们做文章。”
沈逸之道:“师弟似乎对那些话毫不在意?”
苏昉道:“师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学艺不精,没有能力的话在意不在意又有何区别。不过这件事我确实不信,要说敢论青龙会是非的人,那也只有青龙会了。“
沈逸之疑惑道:“你怀疑是青龙会的人放出的假消息?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苏昉道:“不知道。也许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吧。”
沈逸之叹气:“真是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苏昉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关于青龙会的事总是错综复杂……薛瑶那姑娘,我去联系天香那边的人来接她。苏昉无意将沈师兄卷入此事,况且师兄还有要事要处理,不如早点歇息吧。”
沈逸之点头:“也好。”
本来昨夜当班之后,苏昉应回去补眠,可薛瑶的事搁在案头,他也只好强行打起精神,呆在接应点不敢走。
四周几近悄然无声,唯独雨声滴答滴答,苏昉终于抵不住睡意,在雨声温柔的催眠中沉沉睡去。
可惜老天没让他没睡多久。
薛瑶睡得并不安稳,特别是她想起来在她半昏迷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她一个激灵就坐起来,跑下楼找人,只见苏昉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薛瑶并不想吵醒他,打算蹑手蹑脚绕到其他屋子找别人。但苏昉这个人睡眠比较浅,薛瑶一阵风从他面前而过,苏昉立刻醒了过来。
“谁?!”
“苏师兄……”
薛瑶粉色的身影映入眼帘,苏昉便放心地又趴回书桌去了。
“你师姐估计下午才会来接你,你回去休息吧,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呢,最好不要乱跑。”
“苏师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别睡!”
苏昉马上正坐起来,薛瑶是个羞涩温和的女孩子,她如此激动地大声说话,说不定真是很重要的事。
薛瑶双手撑着桌子,杏眼瞪着苏昉:“苏师兄,你知不知道天波府的李隼是青龙会的爪牙?”
苏昉木愣地点头:“有听过。”
薛瑶道:“知道就好。打晕我的正是那李隼的手下,在我晕过去之前,我听到那些人说,有内贼将铸造孔雀翎的图谱和材料调了包!”
苏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哦。”
薛瑶一把抓住苏昉的肩:“哦什么啊,这可是一件大事!”
苏昉点头,指着门口说道:“是的,从这间房走出去向左转,走过两个房间是寒江城的传令官,你去详细和他说说。”